肖复兴:重温记忆里的北京与流年

                        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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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时间:2020-09-28  来源:新华网


  •   非常感谢大家,我来到这里,其实心里很忐忑。虽然我是一个从小在北京长大、除了北大荒的六年其他时间都在北京度过的老人,对北京并不陌生,但是让我来谈谈北京,我觉得非常忐忑,因为北京的文化太博大精深了,难免会挂一漏万。所以,我还是谈一谈自己最熟悉的北京的角落,从角落看北京的某一个面,如果能够给大家一些启发就算达到目的了。那么,我今天就谈三个方面:一是前门,我在这里长大,这些街巷不知道跑过多少次;二是西打磨厂街,我小时候住在这条老街;三是粤东会馆,我所住的老院。我在《我们的老院》这本书里写的实际上就是童年的粤东会馆,这个会馆现在还在,但是绝大部分被翻新成了一座完全崭新的会馆。我谈的这三个方面,也是给大家提供一点认识北京的途径、了解北京的参照。
     
      前门
     
      前门,对于北京尤其是老北京,从清末民初到解放初期的老北京来说,都是至关重要的。没有前门,可以说北京的历史就塌了一半。现在的前门,虽然建起了新的牌坊、新的大街,但与我小时候所认知的前门相比已经完全不是一回事了,跟历史中的前门的位置、作用也不能同日而语。
     
      前门为什么重要?前门的重要性是怎么形成的?一个历史街区的形成,是时间的积淀,而不是人为的打造,这一点对于我们认识北京、建设新北京、维护老城区是至关重要的,是城市建设的伦理、历史根据。如果我们摒弃了这一认知,我们就会缺乏对历史街区的全面认识。北京有很多历史街区,其他地方我不讲是因为我不甚了解,但前门我很了解,因为我就在那儿长大。在我看来,前门的历史形成原因有这样三个方面——
     
      (一)
     
      明朝迁都北京,大运河的终点从什刹海南移到了现在的东便门、建国门这块儿。东便门现在留下了一段明城墙,城墙角楼下面原来有河,河上有一座石桥,河实际上就是大运河原来的漕运码头。粮船浩浩荡荡,从东往西,到了城墙往北拐弯,拐到了什刹海。什刹海的繁荣,跟大运河的漕运是分不开的。什刹海的水系是西山水系跟大运河水系的交融。没有这样的水系,北京城就没法“活”。
     
      到明朝迁都北京、大运河南移之后,东便门角楼的下面就是大通河。所有运船、各种东西就到这来卸船。你要看老照片就会发现,原来这个地方有一条很宽的河,石桥也挺宽的,起码有二环路那么宽,对面就是现在的云腾会馆。在这个地方有一座叫蟠桃宫的庙,“三月三到蟠桃宫逛庙会”,是当时北京一个很重要的地方。蟠桃宫为什么热闹,就是因为漕运码头设在了这里,一下子就把南城这块带动起来了。漕运码头离着前门很近,从东便门到崇文门一里多地,“门见门、三里三”,从崇文门到前门三里地,一共加起来四里多地。漕运码头南移带动了南城的发展,大通河又与护城河连成一片,就像从前门到崇文门、东便门的地铁一样。一些小船运东西就通过护城河运到前门,前门地区也就有了得天独厚的发展。
     
      明中期发了一场大水,城要被淹,皇帝就下令在护城河开一道泄洪用的口子。这道口子从哪开的?就是从现在前门火车站那个位置。这道口子冲开了以后,渐渐形成了一条河。这条河就是现在我们叫的三里河,跟现在西城三里河不是一回事。我们现在在前门地区修建的三里河公园,实际上就是沿着这一历史而建的。
     
      三里河形成了,沿途的所有地名都跟“河”有关系——水道子、鲜鱼口、东河槽、西河槽……三里河的边上是鲜鱼口,鲜鱼口连着大栅栏,前门街区东侧头一个就是我小时候住的西打磨厂街,往西走就是西河沿。护城河沿着西河沿一直往西是相当宽阔的,现在故宫还留着清乾隆年间宫廷画家画的西河沿的图,帆樯林立,店馆林立,相当气派。
     
      三里河往南流,流到了左安门。有了大运河,再加上护城河,这个水系就形成了前门地区发展的重要地理因素。城市都是依水而建的,没有水城市就不会存在。你看世界上所有的大城市,没有不是依水而居的,北京城如此,中国其他的大城市也是如此。没有水,人就没有了生命,城市同样也没有了生命。水,是前门地区发展的重要历史依据、地理依据。
     
      (二)
     
      在清末民初的时候,前门这里的戏院是最多的,你现在还能找到它们。现在的广和楼是前门地区最老的一家戏院,原来是查家自建的戏楼,现在牌子、地方也都还在。大观楼、广德楼……这些戏院基本上都集中在前门地区,在前门地区以外的就很少,像吉祥、长安都是后来晚清的时候慢慢在内城又出现的。清朝年间,最鼎盛的戏院都云居在前门地区。娱乐业,所谓的“吃、喝、玩、乐”。商业发达了,娱乐业也必须得跟上。你看咱们现在建的商城,大都盖影院,为什么?就是商业跟娱乐要交织在一起,这是人的基本需求。
     
      清朝政府要求内城的汉人官员一律迁出内城,不能在内城住。因为清朝是旗人的天下,所以对汉人的官员实际上是不信任的。汉人的官做得再大,也得到城外去。当时城外离着内城最近的地方是哪?就是前门。这就更使得前门有发展的基础了。所以你看为什么前门地区的老会馆特别多、名人旧居特别多,就是因为清朝的这个政策。它无形中成为了促进前门地区发展的政治因素,带动了前门地区娱乐业的进一步繁荣。
     
      (三)
     
      清朝末年的时候,前门火车站建成了。老话说“火车一响、黄金万两”,什么意思?就是火车开来了,商业自然就发达了,因为交通方便了。北京原来的交通全部都得靠大运河、靠漕运码头,现在有了火车。1903年的前门火车站,是当时北京城最早的火车站。火车站的钟楼原来在东南角,和前门楼子相应,形成了简单的建筑美学。
     
      前门地区的发展,就跟我所说的这三个基本因素密切相关,关系到历史、地理、政治、交通。正因有这样的因素综合起来,前门地区想不发达都不行。
     
      关于前门的故事还有很多,有的是我小时候还见过的,现在已经见不到了。前门箭楼和门楼的中间是一个瓮城、一个半圆形的圆圈,把前后连接在一起。瓮城的目的是抵御敌人进攻。民国初年,朱启钤把瓮城两边的月墙给拆了,原来靠墙边建的都是店铺,就像靠着天坛城墙建的店铺一样。朱启钤为的是打通交通,因为月墙的道很窄,没法走汽车。东西两边还有两座庙,我小时候还在,西边是关帝庙,靠近西河沿、大栅栏那头,东边靠火车站的是观音庙,当时人非常多,上观音庙主要是求子。关老爷大家很崇拜,5月13日的关帝庙是非常热闹的,因为那一天有人说是关老爷的生日,也有人说是单刀赴会的日子,当天给关公敬大刀、骑大马。那刀是真的,特别沉,马是纸马。后来,关帝庙和观音庙都拆了,这些民俗也就没有了。前门地区拆迁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,就是河不在了。我小的时候,原来河上的汉白玉桥还都在,国庆节还可以在桥上看天安门放礼花。过了汉白玉桥,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五牌楼。
     
      前门地区的繁荣发达,跟这样一个格局也是密切相关的。建国初期,月墙没有了,那些商铺有很多就迁到了前门大街的东西两侧。所以我才讲,时间积淀形成的历史街区,不是我们随便就可以重新建立起来的。哪怕对历史不深究,我们起码应该有一个初步的了解,应该珍惜这百年历史沧桑所形成的街区。过去讲东四、西四、前门,这三个街区的形成有各自的历史原因。前门地区变成今天的模样,首要的原因在于我们对于历史的不甚了解。李健吾先生讲过,繁华平广的前门大街就从正阳门开始,笔直向南,好像通到中国的心脏。侯仁之先生生前念念不忘的也是这条“中轴线”。如是,以前门大街为主体的中轴线南段,在北京城的发展历史中的位置确实是不可取代的。
     
      西打磨厂街
     
      前门大街有四条平行的街道。过了前门楼子、玉带桥,往东就是西打磨厂街,往西就是西河沿。现在随着北京坊的出现,西河沿那条街也找不到一点影子了。现在能找到影子的,还就是西打磨厂街。西打磨厂街再往南,东边是鲜鱼口,西边是大栅栏。这四条街巷,是前门地区最不可忽视的街巷,如果这四条街没了,那前门大街就等于没了。这四条街又贯穿着几条小街,西打磨厂街到鲜鱼口,连着的有肉市胡同(肉市街)。肉市胡同当年是非常繁华的,南边是广和楼,北边是全聚德、独一处、通三益,一连串的老字号。在清末民初以及建国初期,这儿是北京城很重要的食品一条街,虽然很短,但卖吃的的特别多。这四条街里,我主要介绍西打磨厂街,因为现在大家去西打磨厂街还能找到过去的模样。
     
      从小在西打磨厂街长大,一直到21岁去北大荒,我已经离开那里很久了。2004年,非常凑巧,我有一天到人大会堂开会,开完会以后因为时间比较早,我心想前门大街一步就到,好长时间没去了,就出了人大会堂往南走,一拐弯就到了前门大街。前门大街西口,原来是一溜饭馆,现在唯独大北照相馆还在,北边变成一个小广场。再一拐弯,就到了西打磨厂这条街。
     
      “洞中方一日、世上已千年”,我当时就想,要再不来,我都不认识了。所以从那以后,我就老“跑”前门,当时就是这么个心思——这块地方我太熟了,我就想多看一看,看看都变成什么样子了;如果能写,我就想把看到的前门写下来。我就想到,清末的时候,朱一新写了一本《京师坊巷志稿》,他就是“跑”整个北京的这些街巷,当时北京城也没这么大,就是内城和外城。我要向他学习,起码让后人知道21世纪初的前门地区是什么样子,对照朱一新写的前门地区的样子,你就可以看到变化。我当时就有这么个念头,写《蓝调城南》是2006年,我“跑”了两年多、写了两年多。写成这样一本书,我觉得非常值得,如果现在让我“跑”,我还真没那么多精力了。
     
      (一)
     
      西打磨厂这条街连着东打磨厂,从崇文门到前门,是当时北京城最长的一条街了。三里三,没有比它更长的了。北京的胡同很多,但是这么长的街巷仅此一条。现在为了交通,西打磨厂东边修了一条南北向的祈年大道,东打磨厂以东建成了新世界商场,草场十条拆了半截,草场三条修了一条笔直的大道,横穿西打磨厂街通到前门大街,再往西修了东侧路,正对着火车站,绕过火车站就到了长安街、天安门广场。
     
      北京城的变化跟历史、地理、政治、经济都是息息相关的。
     
      大栅栏是商业街,鲜鱼口是食品街,其实鲜鱼口在清末民初的时候有很多鞋帽店,西河沿是当时最辉煌的劝业场,西打磨厂街原来是打石磨的,后来又有了特别多的饭馆、旅店,现在新修到草场三条这个位置上,保留了几处最重要的老院落。其中,最重要的保留是临汾会馆,现在变成了胡同博物馆。
     
      (二)
     
      实际上,前门这里的遗迹特别多。原来北京有八大堂之说,八大堂之首叫福寿堂。这个福寿堂是个冷饭庄,什么叫冷饭庄?过去有热饭庄、冷饭庄,热饭庄就是开门营业的,冷饭庄就是不开门营业的,有钱人来冷饭庄包场吃饭。福寿堂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冷饭庄,它之所以能在打磨厂营业得这么好,一是靠着内城很近,请人吃饭的都到这来,二是当时的前门地区商业很发达,大栅栏的孟家、同仁堂的乐家都在福寿堂请客。中国放映的第一部电影,就是在福寿堂播放的,因为福寿堂有舞台。
     
      曾经有一天,我被一个老街坊领着,去到了福寿堂的遗址。那里还有住户,很少,都锁着门;格局基本没变,是一个回廊,中间一个院,院里有假山石,后面还有一个院,两边回廊都是屋子,全部都是木房子、木地板,依稀可以看出来当年的繁盛。
     
      (三)
     
      离着福寿堂遗址不远,在靠近现在草场三条的这个位置上,曾经有一个很深的院子。院子前面的几间房子,在我小的时候还都在,挂着一块牌子——刻刀张。这个“刻刀张”是当时从河北来北京做生意的,学的铁匠。当时北京人喜欢修脚,所以他就打修脚刀,生意特别好,打的刀特别好使,很多修脚师傅都买他的刀。当时号称打磨厂两家大店的,一家是王麻子,一家是刻刀张。刻刀张在北京解放以后还在,一直到20世纪五十年代末迁走。
     
      20世纪三十年代,木刻在中国流行起来,出现了一批木刻画家。木刻画需要刻刀,就有人建议他做木刻刀。刻刀张试做出来的刻刀特别好使,就有画家推荐朋友到他这来买。齐白石有个女弟子,听说这儿的刻刀不错就买来送给师傅齐白石。齐白石好制印,自认为印第一、诗第二、画第三,一用这刀发现好使,就问他那女弟子在哪买的。得知是打磨厂的刻刀张,齐白石就要来拜访拜访,那时是刻刀张的第一代。齐白石当时已经很有名了,写了一个“刻刀张”三个字的牌匾,还送了两幅画、一副对联。老一代的艺人对匠人都非常尊重,因为他们觉得都是靠手艺,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。
     
      西打磨厂街,是非常值得我们珍惜的一条老街。我现在就很后悔,当时应当多做一些认真细致的工作,挨门挨户地去看一看。在全世界的范围内,罕有像北京这样历史悠久的城市,罕有像北京这样保留着这么多古老街巷的城市。逛逛北京你就会知道,正是围绕着故宫的这些街巷,组成了历史悠久的北京城。
     
      粤东会馆
     
      西打磨厂街,硕果仅存,就剩下了两座会馆。会馆是一种特别的建筑,全国其他地方都没有北京这么多。北京的会馆主要集中在南城,内城很少,解放初期还保留了400多家会馆,大部分在宣武区。宣武区之所以多,是因为清朝的汉人官员不许住内城,大部分都迁到了宣武。宣武区当时环境比崇文区好一点,原来总讲宣南文化。还有一个原因就是,一大批文人居住在宣武区,梁启超、康有为、李大钊,包括毛泽东也住过湖南会馆。
     
      会馆是研究北京的重要“细胞”,像粤东会馆现在就成了文物保护单位。北京最早的会馆是明朝建立的。当时秀才进京赶考,各地集资盖房,山东人盖山东的房子、广东人盖广东的房子,广东粤东地区的人集资盖的就是粤东会馆。粤东会馆在北京有三家,最早的一家在广渠门内,也就是现在袁崇焕故居附近,袁崇焕就是粤东人。明末清初的时候,广东人相中了打磨厂的两亩多地,建立了我小时候住的这个粤东会馆。
     
      2018年的时候,我先后回去了几次。头一次是带我两个小孙子去的,我想让他们认认根儿,带他们去看看老院儿,但没有进去。外面两个大门,红色的是新修的,黑色的是我小时候就有的,非常斑驳、沧桑。两个门都锁着,推不进去,就知道里头东跨院还住着三户老街坊。俩孩子趴在门缝往里看,说:“爷爷,您住的这房子够大的。”我说我住的不是这院子,是院子里面的三间房,进去就能知道没多大。
     
      第二次是芝加哥大学的一个教授,学中文的,每次都带学生到北京来,在这里上几个月的汉语课,问我能不能带这帮美国学生去看看前门。我带他们去了,还从西打磨厂街进来,看了看我小时候住的粤东会馆,只是大门锁着,还是进不去。
     
      第三次是北京《十月》杂志在秋天举办“文学行走”活动,问我能不能带着学员去看看老街、老院。我就又去了,还是锁着门,挺扫兴就说走吧。我刚要走,后头有人叫我名字,回头一看是老街坊。他问我干嘛来了,我说带人想进老院看看,进不去,他说你跟我来。他住对门,有钥匙,跟我们院都非常熟,我就进来了。
     
      秋天,正下过一场雨,雨水也出不去,叶子落了一地,长了好多青苔……这个院子给了我很多很多的回忆。每一间屋子、住着什么人、他们的命运,我都非常清晰。我之所以能够写出《我们的老院》这本书,就是因为书里那些人都是跟我从小一起摸爬滚打长大的,我们、我们的父母、我们的孩子的那些旧日时光相差不多。住在这个院子里的“三教九流”,既有下里巴人,也有知识分子,不知道今天都云落何方。所幸,老院还能够保留下来、重新翻建,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。
     
      北京这座城市,给我们留下了很多宝贵的遗存。老的街巷也好,老的店铺也好,老的院落也好,都是历史留给我们的见证,是这座城市的活的标本、活的注脚。我之所以讲前门、讲老街、讲老院,是希望我们能对北京有更多的了解、更多的体验,因为北京除了有故宫、天坛、颐和园、北海……之外,更多的是铺铺展展的街巷、大大小小的院落。它们是这座城市的生命细胞,我们理所当然要认识、保存它们,改造、建设它们。
     
      张再元先生讲过,只见高楼大厦,没有历史痕迹,保留的单调繁华的城市形态,会让人和城市一起失忆。简·雅各布斯在《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》中写到,城市必须保留一些各个年代混合的建筑,保留这些建筑的意义,绝不是要表现过去岁月在这些建筑上的衰败和失败的痕迹,这些旧建筑是不可取代的,这种价值是由时间形成的。
     
      历史街区、重要遗存,城市的悠久历史是我们最宝贵的财富,那些建筑形态是我们对城市的认知。期待我们都能怀有更多的情感,更加理解、更加保护、更加热爱这座城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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